夏游秋

什么都可能发。入圈慢且出圈慢,冷圈体质无法自拔。

它们的狗生

我家养过很多狗。我一回想起那些狗狗的脸,就会忍俊不禁,会心一笑。除了现在这一只,其他都已经不在世上了,但它们都真切地与我有过交集,我曾经狠狠地欺负过它们,也深深喜爱过它们。

我家历代养过的狗名字:黑豹,阿蒙,坂本,山本,夲(ben)(小),夲(大)。

记忆中我家养过的第一只狗,叫黑豹,是一只本地土狗,因为通体漆黑,我奶奶就以最俗气的名字给它命名。它的出身我已经记不清楚,那时我家住在路边,我奶奶想养一只看家的狗,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黑豹。
黑豹的一生毫无建树,唯有一次意外令全家印象深刻。
我奶奶出去散步喜欢带着黑豹,黑豹比较老实,我奶奶就不牵绳子,任凭它自己跟着跑。我家后面不远的地方就是火车铁轨,因为没有栏杆,很多人会在铁轨上穿行。
那天我奶奶在铁轨附近散步,黑豹在枕木上玩。一人一狗,都没注意火车渐渐逼近。当我奶奶发现时,已经来不及了,车头呼啸着就要驶过黑豹所在的地方。不知道当时我奶奶有没有叫黑豹的名字,据她后来描述,她当时先是一愣,然后心里一凉,心想,完了,死狗一条了。

火车狂吃狂吃驶过,我奶奶才反应过来,一身冷汗,不敢去看。没想到,黑豹居然从枕木之间的空隙里站了起来!
原来黑豹伏在枕木之间一动不动,直到列车驶过。

我们听过奶奶的描述,无不感叹黑豹的智商。
回家后,奶奶检查黑豹身体,只有几处刮伤,上了药几天就好了。
黑豹是如何消失在我们生活中的,我已经记不起了。“铁轨自救”这一段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。从那时起,我就对土狗和不值钱的串串有了偏爱。

第二只狗,阿蒙,她跟我和我家的情感联系,构成了她跌宕起伏如同史诗般的狗生。虽然她的结局悲凉,但在我家每个人的心中,她始终占据着一块非常重要的位置。
阿蒙是母狗。这是我家养过的唯一一只母狗。印象中她至少诞下了两窝小狗,这些小狗后来被送到各路亲戚家中继续开枝散叶。
阿蒙的名字是我起的,当年电视台正好在放《机器猫》。那时候机器猫还叫“阿蒙”。
阿蒙咬过我两次,到现在为止,我打过两次狂犬疫苗都是因为她。她的出身也不甚清楚,只记得刚开始,她被养在我家。这只漂亮的小狗通体金黄,颇有点金毛的风采。我爱不释手,每天走哪抱到哪,一天早上,不小心把她弄不舒服了,阿蒙照着我的手背就是一口。
看到手背破了皮,流了血。我有点害怕。不是害怕会传染狂犬病,而是觉得惹了祸,怕被爸妈知道。我的家乡是小县城,到现在也几乎没有给家养狗打疫苗的习惯,所以谁也不知道,阿蒙是不是携带有狂犬病毒。要命的是,常识的储备跟世界的危险程度不对等,我在没上小学前从来没有被教过,被狗咬了该怎么办。我就是觉得闯祸了,不能跟爸妈说。

所以说,有小孩的年轻父母,一定要尽早教会子女生存常识,务必!

我也忘了当时为什么会被发现手上有伤口,应该不是我自己主动承认的。总之就是,在接种疫苗时限之前,爸妈发现我被阿蒙咬了。

挨骂是必须的,然后去防疫站被打了几天的屁股针,极疼。

后来阿蒙就被抱到奶奶家,那时候黑豹已经不在了。
阿蒙长大了一点,我继续作死,在奶奶家又被咬了一次。
即便如此,全家人依然爱阿蒙爱得不行。可能是母狗的缘故,阿蒙非常温顺,在需要看家护院的时候,她又表现得很是尽责。我爷爷给它在窗根底下搭了狗窝,里面铺着旧棉被,晚上她就睡在那里。院子的铁门中央有一个小拉门,门锁是要拉开拉门把手伸进去才能打开,她想出去时,会自己前腿搭在门闩上,拨拉开那个小拉门,半张狗脸探出去,好奇地张望外面的马路。我们回家时,经常能够远远地看到那张狗脸挤在狭窄的小拉门外,东张西望。

没人会刻意遛狗,我奶奶每天打开大门放她出去,她自己转一圈回来。这为后来她的走失埋下了祸根。
我还记得她揣崽子时,肚子大到几乎垂到地上的样子。生小狗那天,我们全家出动,我爷爷,我奶奶,我爸,我叔,围着这一窝狗崽子。狗崽子一个一个像胖胖的肉团子,围在阿蒙周围。晚上我家院子灯火通明,阿蒙爱怜地舔着这些小肉团子。毛发蓬乱,筋疲力竭。

生完一窝小狗后不久,阿蒙病了。
细节我已经不记得,得了什么病我也不知道。大概就是现在常见的狗瘟、细小一类的病。我不知道我爷爷他们是怎么诊断的,我家县上当时根本没有兽医院。我爸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堆药和粗得吓人的针管。
在二十年前的东北小镇,谁会管一只狗的死活啊。那时候,满大街都是狗肉馆,到处都是买狗皮制品的摊贩。
我爸和我叔叔我爷爷,每天用那支大针筒给阿蒙肌肉注射,两个人按着狗,也不怕被咬,一个人打针。
死马当活马医呗。
打了一段时间,濒死的阿蒙活过来了,失去光泽的金毛又亮起来了。我们全家都像打了一场胜仗一样。
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呢。过了不久,阿蒙像往常一样拱开大铁门出去溜达,结果就再也没回来。
我们全家出动找了很久,未果。我奶奶推测,阿蒙的皮毛实在太漂亮了,一定是被贩狗皮的人偷去了。
我那时哭了。
阿蒙在我家大概四五年,也许更长一点。

然后来了山本。
山本是一条黑狗,跟黑豹一样通体漆黑。山本养在我家。我家当时住在半山腰,有个不小的院子,山本就在院子里,有自己一个小窝。“山本”是我爸起的,作为一个愤青,我爸总想要标新立异一点。

山本在几个月大的时候,出了一次意外。
我爸在打理院子里那一小块土地时,意外伤了山本。当时我爸正在用镐头松土,山本兴冲冲地在他周围跑来跑去,它是在太过活跃,一不留神,镐头一下子磕在了山本头上。

小狗疼得嗷嗷直叫,我爸赶紧查看,没出血,就没当回事。
那天之后,我们发现山本不会叫了。
山本不会叫了,作为看家的职责自然也履行不了了。在山本长到成年时,我爸的朋友送给他一条不算纯种的德国黑背。

这就是坂本。

狗跟人一样,欺软怕硬。坂本被抱来时,还是小狗,经常会被山本欺负。吃食时,山本吃完自己的,就去抢坂本食盆里面的,喝水也要抢,平时时不时更要欺负一下弱小的坂本。

山本是真不知道,坂本长大了可是威风八面的德牧,虽然品种不纯,也比你这两尺来长的小土狗强壮多了。

为了不让山本在家里没人的时候欺负坂本,我爸在上班时就把山本赶出家门,让他外面溜达去。

对于我爸明显对坂本的偏爱,我不以为然。我对傻傻笨笨,不能叫唤的山本始终带着一种怜爱的情感。每天下午放学,走到山坡转弯,我呼唤着山本的名字,那个黑色身影斜着身子狂奔过来,扑在我的身上,身上脏兮兮的,显然在垃圾堆里滚爬过。

坂本不再受欺负了,也再也不是受气包样,耳朵开始直立起来。可惜有一只耳朵忽立忽塌,我爸买来钙片,每天喂给坂本。

山本回到家,饭都不用给。在我家外面不远的地方,有一大片生活垃圾,他每天在里面滚得不亦乐乎,吃垃圾吃的饱饱的。

我心疼山本。但无能为力。除非坂本长大成狗,山本才能回来。
每天傍晚,山坡拐角处都有“山本”“山本”的呼唤。那是我家有人回来了。山本越吃越胖,最后像个球一样圆,斜着身子飞奔过来,长大后,它也能"咴咴“叫一两声,那一定是它最兴奋的时候。每天它都像几百年没见过我们一样,在我们身边乱窜。

终于有一天,我妈下班回家喊山本,那个斜着身子的黑球没有再出现。

我家找了几天,当然一无所获。它吃的太胖了,像个肉球一样招眼。应该已经进了人的肚子了。

山本丢了之后。家里那个院子就是坂本的天下了。

坂本是条不纯的德牧,我爸说,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点不纯,拉低了它的智商。
它无风无浪地长大,虎虎生风,站在那里有模有样,就是眼睛看上去,有那么一点....傻。
不过它又极尽文艺,怎么说呢,在大雨的日子,它会在院子里上串下跳,像个诗人一样仰天长啸,对着雨幕摆出一副忧郁的神态。

坂本傻并文艺着,特别有意思。那些年,坂本的存在给我家增添了很多乐趣。


坂本在没成年前,掉下过菜窖。白天上学的上学,上班的上班,傍晚到家,找不到狗了。听到杂物房里传来阵阵呜咽,跑过去一看,三米多深的菜窖底趴着坂本,正哀嚎着。全家哈哈哈。

坂本这狗,除了外表,实在看不出有德牧的优良基因。家人时刻都要提防它挣断锁链,跑到外面去吓人。坂本仰起脖子站在胡同外的土路正中间,路过的大人小孩都吓得不敢走过。实际上,它对行人半点威胁都没有,就是像个傻子一样喜欢往外跑,在路上威风凛凛一站。我爸拿着树枝出来,它吓得蹭蹭跑。

我和我爸偶尔也带着它上山,一次在一片秋后刚收割完的玉米田上,这货注意到了一群羊。它挣断锁链,冲着羊就撵过去了。羊倌吓得大叫!我爸一看不对,抓起一把石子追了过去,光秃秃的土地上,七八只受惊的羊到处乱窜,后面斜着身子飞奔着一只肆意忘情的大狼狗,再后面是我爹风中凌乱地追,边追边向坂本扔石子。
羊倌傻在田埂上,我看着倒挺乐呵。我那时候哪知道一只羊的价值,我爸是真怕赔钱。
坂本追累了,站定,回头看着我爹,我爹欲哭无泪。这件事之后,我爸就不怎么遛它了。好在我家的菜园子能消化大量的狗屎。
跟阿蒙和山本一样,坂本的结局也是——丢了。它不是在外溜达时被偷走,而是小偷翻墙,将狗迷翻,用袋子一类的东西带出去的。我家的狗丢的那天,很多邻居都来看热闹,这说明坂本在这一代的影响力。不过更多的可能性是人们都在想:那家的恶狗终于丢了。
家人都努力往好处想,作为德牧,坂本不是被偷去吃肉了,它一定过上了更好的日子。
可坂本那么傻,在新家能被待见吗?
在小地方,人失踪了都不一定找,更别提狗。坂本再也没有回到这个院子里。那之后没多久,我家搬进了楼房,之后很多年,我家再也没养过狗。

再次在家里见到狗,是我读研第一年的冬天。那一年,我因为种种原因,对人生充满了失望和厌倦,开始有了抑郁的症状。对家里隐瞒了很久之后,我还是忍不住,告诉了父母。
那年过年回家,我见到了一只白色的小狮子狗。它很小,一只手能托起来。对楼房养狗这件事,我爸很厌恶,所以照顾狗狗的任务,当然得我妈来。

我妈给狗起名为“夲喽“在东北方言里,是额头的意思。“夲喽”来自于住平房时,我家隔壁活了十几年的老黑狗的名字(这只老黑狗是另一个传奇)。

夲是嘴短毛长的狮子狗,我妈在狗市花二十几块买来。不为别的,只是要给负能量爆棚的我解闷而已。
如果夲是条温顺、老实的狗,它一定会使命必达。但恰恰相反,夲骄傲,暴躁,敏感。
跟人一样,一狗一性格,恰好我跟夲这种”性格“的狗,处不来。
进家门没几天,我就把夲揍了。原因忘记了,只记得我掐着它的脖子把它扔了出去(我一直认为自己非常爱狗,即使是欺负它们,也绝对不会下狠手)。现在想来,那时候我被阴郁的情绪笼罩,像一个被负能量填充满的气球,一碰就炸,哪怕惹我的只是一只狗。

被打之后,夲不仅没有老实,更加暴躁。大年初一时候,夲咬了我外婆的手。我一下子气疯了,拎着狗脖子,又一次把它扔了出去。
自从那次,夲只要见了我,它渺小的身体就禁不住颤抖,四爪乱挠,找最近的缝隙钻进去。
它很贪吃,没有完全成年,却喜欢扒垃圾桶里的骨头和鱼刺吃。护食,不允许任何人抢走嘴边的食物。
我不知道为何看上那么不乖的狗狗,偏偏会降临在我的身边。我妈对它爱护有加,她本以为夲会是一个小天使,结果却是这个样子。她对狗越好,我越不屑。
我讨厌夲。最起码,那个时候我讨厌。
现在想来,夲何尝不是一条很可爱的小狗。长长的毛,雪白的身体。趴在地上像一段软糯的和果子。
我妈自责不已,但她还是打算好好把狗养下去。可惜她不是很会训练狗,夲在房间里到处大小便。我妈无能为力,只能跟在后面打扫。
我气急败坏,那个春节家里气氛一点都不喜庆。
它可能自己觉得不适合这个家,命中注定似的,夲这个小小的东西,在我离开家之前的一天,突然死了。
它是暴毙,在一个傍晚哀嚎不止,在地上打滚,大小便失禁,最后爬进厨房柜子下方的空隙里,只有出气,没有进气。我妈把它掏出来往我家最近的一个兽医站跑,把老兽医从家里叫出来,兽医看了之后,表示可能是心肌炎,没救了。
它在兽医站就断气了。我妈哭得不行,和我爸找了个鞋盒,把夲放进去,埋在离我家不远处的河岸。他们没叫我去,我也不想去。我坐在墙边上,呆呆地看着夲大便失禁拉出来的一小丁点粪便。
它没少受我欺负,在我最灰暗的日子里,骄傲的夲像在代我受过。它这也算解脱了。

寒假结束,我回到学校。有一天跟老妈视频,我妈抱起来一只小狗,黄白相间,仍旧是土狗模样。
我问我妈:哪来的?
我妈:狗市上买的,28块钱。
我:叫什么?
我爸插进来:叫钉锤。
我妈:什么钉锤,叫夲喽。
我:哦。
我妈把那条小狗放在窗台上,它好奇地望着窗外。

五年后的今天,刚跟家里打完电话,我问我爸:狗呢?
我爸:在那趴着舔大腿呢。
这就是曾经出现在我家的 黑豹,阿蒙,坂本,山本,夲(ben)(小),夲(大)的狗生。一只狗的故事,是狗生,千千万万只狗的故事,就是狗的历史。我从前没觉得,写完完这段文字,我发现各自不同狗生构成的狗的史诗,也真是挺动人的。


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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