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游秋

什么都可能发。入圈慢且出圈慢,冷圈体质无法自拔。

【西虹市首富】【二爷二奶】眷村旧事(下)

费力不讨好的,填完了。

眷村旧事 (上)

----正文-----

5

王宗耀租下斜对着金家房子的店面,卖菜,卖杂货,炸货也没有怠慢。他对眷村居民的钱袋子周期计算得清楚,发饷之后的半月上精米白面,多上新鲜大个的蔬菜;再之后半月上玉米面,收品相一般的瓜果。

无暇他顾。这样忙碌的日子过上个三五个月,不能再见的家人也没时间去想。小金消失小半年了,王宗耀渐渐只是在夜晚才偶尔想起那个名字。

他叫金晏。那件耀眼的衬衫在脑海里闪现,但他的长相已经有点模糊了。

就像是一场孕育。十个月后,王宗耀再次见到了金晏。

民国四十六年中秋之后的某天下午。喧嚣半天的菜市已经安静下来,王宗耀坐在门面前的躺椅上假寐。午后的太阳晒着他黝黑的小腿,灶里的火已经拢了,铁锅里还剩下三四个春卷,浸在油里,已经凉透了。

朦胧中有人在走进,这里靠马路,行人来往很平常。他没有理会,仍旧闭着眼睛。直到听到有人说道:

“小老板,做生意吗?”

王宗耀还以为自己会不记得。但当他只听完“小老板”,就立即认出了那是小金的声音。

王宗耀马上坐起来。小金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,明显地瘦削了很多。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对襟罩衣,领口的扣子工整地系着,袖口磨损得厉害,翻出了毛边。下身还是那件短裤,裤脚上有了补丁。

他手上关节突出的部分有擦伤后结下的血痂,胳膊上和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蚊子叮咬留下的抓痕和肿块。

他的平静倒是没有什么变化,脸上只是稳妥的微笑。他已经注意到锅里盛夏的春卷,刚要开口,听到王宗耀说:

“做,做,当然做。你要什么馅的?”

小金说:“什么都可以,你就把剩的这几个给我吧。”

“那能行?”王宗耀已经开始擀皮了,“你来了我得给你做新的。”

小金笑着坐在他的躺椅上,说那就四个吧,四个韭菜粉丝。

王宗耀卖力地揉面,偶尔瞧一眼小金的后脑勺。他似乎是经历了长久的劳累,竟歪在躺椅上轻轻响起了鼾声。春卷入油的声音又把他吵醒,小金柔柔额头,坐直身子等出锅。

你这么久没来,搬哪边去了?王宗耀掀着春卷,似是漫不经心的问。小金沉浸在油炸春卷的声音里,听到他问,回过神来愣了一会,才缓缓地说:

“我搬到东塘那边的村子里去了。”

东塘是个远离城区的小渔村。王宗耀看出来他家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巨大的难处,才会从眷村的大屋搬到偏僻的渔村里面去。他不再追问,只是沉默着炸春卷。

“我可没忘你的春卷呢,所以经常还会回来看看。但是你一直都不在...”小金像是中了奖似的一脸惊喜,“今天又来碰碰运气!”

可王宗耀已经回来快一年了,小金最后一次来“碰运气”至少也是十个月前了。王宗耀把春卷包好放在一边,靠着案板看着小金。小金只好自己过来拿。

王宗耀看他的胳膊,除了肿块和抓痕,各种细小的擦伤离近了才看清楚。王宗耀说:

“是不是有人欺负你?”

被劈头盖脸一问,小金愣了一下,马上摊手说:“小老板你想多了。”他看着胳膊上的擦伤,并没有一丝欲说还休的意思,“我这是自己擦的。要是被人打成这样,我一定不好意思穿短袖衫。”

王宗耀有点尴尬地笑笑。小金站起来,拿起春卷,笑:

“没钱付哦?”

王宗耀抬了抬下巴,嗯嗯,不用你付钱。

“那我拿走了。”小金没有客气的意思,转身往外走,王宗耀欲说还休,小金忽然回头道:

“我在东塘小石厝,靠码头的第二家。”

王宗耀用力点头,目送他走远。

王宗耀本以为小金会再来吃他的春卷,或者他找个时间,带上礼物,正正式式地去小金的新家拜访。但那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,小金没来,他也忙到脚打后脑勺,拜访的事情也没有成行。

他并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别样的情形下巧遇。那个早上,大概六点多。王宗耀骑着三轮车拉着刚收的菜往回走,一架夜香车停在路边,两个人站在田埂上,正交谈着什么。臭味散播得很远,王宗耀想,等下要猛蹬几下,憋气过去。

其中一个人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,沿着田埂往路边走。那人身材颀长,带着斗笠,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对襟罩衣,卷着裤腿,赤脚走在泥里。

他走到停在路边的夜香车前,一个一个往下卸粪桶。王宗耀路过时,已经忘记了憋气。他不可置信地伸着脖子往斗笠下看,那张本该舒缓安静的脸上挂着一缕一缕的汗的小溪,因为用力,太阳穴青色的血管凸了出来。

王宗耀扔下三轮车,上前抬了一把差点翻倒的桶。小金先是感到手上的负担轻了,然后就看到了王宗耀。

他索性最后一桶没出太多力气。王宗耀像是在生谁的气,把重量全都压在了自己手上。

卸完了。王宗耀穿着粗气瞪着小金。小金冲他笑了下,转头对着田里的喊:“好了哦,晚上我来收桶!”

王宗耀刚要开口说话,小金说:“你不着急卖菜,在这帮我倒屎。”他把斗笠拿下来,从里面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汗,“快去做生意,晚上来找我玩。”

王宗耀欲说还休。小金很赶时间的样子,跟他挥手之后,急匆匆地推着车走了。王宗耀整天沉浸在莫可名状的情绪中,他无心买卖,一心只想,小金身上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晚上,他做了十几个春卷,连同特意留的瓜果一起带上,去了小石厝。靠码头的第二家亮着灯,一个男孩站在门口,正万分珍视地捧着一个白瓷碗,慢慢地晃着。

“水还烫吗?”

小金从门里出来,看到王宗耀站在台阶下。他从弟弟手里拿过碗,对王宗耀说:

“你怎么来了,快进来。”

狭窄的天井被巧妙地变成了厨房。王宗耀跨过门槛,“当心”小金伸手帮他挡着挂在墙上的炊具,“不要砸到”。

再往里只有一个套间,里外都堆着东西,“坐”小金指着一个低矮的木头箱子,王宗耀局促地坐了上去,等着小金把碗里的水倒进奶瓶里。

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,小金叨咕,好了就好了。他摇晃奶瓶,在手背上点了点,把瓶子贴着脸走进里间。王宗耀听到他在嘱咐,不要让她呛到了,回应的是小女孩的声音。

王宗耀掀开帘子,金家的大妹正抱着小妹喂奶,小金回头笑道:“好了,这就出来招呼你。”

王宗耀怔怔地问:

“你妈妈呢?”

小金摇头。抱着孩子的大妹打着颤,很快开始抽泣起来。手里却仍旧喂着孩子,嘴里断断续续哼摇篮曲。

6

王宗耀问完就后悔了,多像一个爱嚼舌根的小市民。大妹压抑着抽泣,耸动的肩膀小金给王宗耀找了个台阶:你带吃的来了?我沏茶吧。王宗耀忙不迭地点头,他把春卷拿出来,没有找到可以放的地方,又收了起来。

小金到厨房翻了好一会,从橱柜深处找到了一套白瓷茶具,沏上茶叶,拿了个盘子,把春卷摆在里面。拿到屋内才发现没有地方放,辗转了一会,最后把东西摆在了床沿上。

“我妈…”小金咬了一口春卷,“在养和医院。每个月可以去探望一次。”

王宗耀想起来了,养和医院是精神病院。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,好在不是他所想象的,那种最坏的状况。

“我放心一点了”小金笑,如释重负的样子。

王宗耀诧异,到了要去疗养的地步,他妈妈的病明明是更重了才对。

既然已经回答了王宗耀的问题,小金本可以不用再说下去。就像那次说起他家的状况,他缓缓地讲了这一年来的变化,像是把一本书无波无澜地小声念出来那样。

小金爸爸所在的中队,飞出岛去只有一个方向,北方。六年间,中队从一百多人减员到七十几人。小金妈妈的抽搐病都是从这个上边来,只要男主人出任务,妈妈一定彻夜不眠,魂不守舍地盯着家里的电话。

那是王宗耀离开本地后两个月左右的一天晚上。金家爸爸原本说当天可以来回,过了午夜也没有见人。小金妈妈魂不守舍地等了一夜,电话铃没想起来了,却在黎明时分,不知道是宪()兵还是警()察忽然闯进了家里,把小金从沙发上提拎起来,说“带回去”。

小金低下头,比划着当时那些人拖拉他的状态:

“就像这样按着我的脑袋。我没来得及换鞋,拖鞋丢了,上车的时候是光着脚的。”

全家分开被带上了车,他和弟弟大妹一起,妈妈抱着小妹在另一辆车上。

小金放松地坐在小马扎上,一只手托着腮。胳膊上的伤似乎消肿了一点,没那么明显了。他发现王宗耀正严肃地听着,眼神凌冽地闪着光,便笑起来,说:

“你猜怎么着?”

王宗耀挑了挑眉,意即“怎么呢?”

小金扬起头,像是要长长吐出一口烟圈的老烟民似的,闭着眼睛嘴角微翘着说:

“我爸爸在北边被击落了,他们说他活了下来,但是做了叛徒。”

王宗耀绷紧的肩膀稍微松懈了,小金往屋子望了一眼,大妹抱着小妹,自己却已经打起来瞌睡。

“好好躺着睡。”小金冲屋子里说,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,小金盯着看了一会才放下心来。他笑着说:

“我那时候想,太好了,我妈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。”

反复的讯问无非是前期是不是有串通,是不是有中间人,小金妈妈是否也被卷入其中。一个星期后,抄没,没有抚恤,军饷也不可能再有。母子终于团聚,小金才发现,妈妈已经不正常了。

她一会哭一会笑,哭“为什么你要扔下我”,笑“我可算不用再害怕听电话”。她不认自己的孩子,不给小妹妹喂奶。举家搬到小石厝之后,小金停了学,赚钱给妈妈治病。

“倒夜香是我最早的一份工作。”小金笑,“我白天真的好忙,忙到没时间理你。”他拿了个春卷塞进嘴里,王宗耀的春卷即使凉了仍旧能吃出酥脆的口感,小金卡擦卡擦地嚼着,吃得很香。

“你别小看那个工作,”小金看王宗耀默不作声,自顾自地说,“掏粪又脏又累,没人愿意做。但越是没人做的事情,就越有机会。从春天开始到秋收前,田里一直用得上粪肥,农民只能自己去收。我这叫…叫’集中式经营’吧。这些日子我已经包下了整个沿岸,我手下…”他拉过弟弟,“除了他还有两个人。”

“没人跟你竞争么?”王宗耀看着他身上的伤问。

“有,当然有。”小金把下巴搁在臂弯里,舌尖舔了舔最近的一块新伤。

“打架嘛。谁赢是谁的咯。”天井的灯光昏暗,小金的目光明亮。亮得就跟以前晴好的天气里的阳光一样。王宗耀原本忧郁的心好像也被照耀得恢复了活力,他开始给小金讲起菜市场的轶事来,小金听得津津有味,听到那几位太太的八卦时,笑得前仰后合。

一直聊到很晚。王宗耀要离开的时候,小金站在门前送他。王宗耀说:

“金晏,你要不来帮我忙吧,不,我们合伙做生意,到台南,台北,高雄那些大地方去。”

小金摇头,回头看困得点头的弟弟。你看,小金说,我离不开啊,怎么也得等我妈好一点才行。

王宗耀点头,那好,我继续卖菜,等着你这边可以了就一起。

小金笑,别,挡了小老板发财,我压力好大。

王宗耀说,其实是我喜欢菜市场,喜欢眷村,所以我打算再卖几年菜。

小金说,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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